宫殿外,雪暂歇。
从高大的落地窗望出去,窗外的雪地色如蜂蜡,质如凝脂。
“这是我们藏地特有的雪脂”,老法师说。
“雪脂可以吃吗?”我天真地问,毕竟那浓醇厚重的颜色,很是勾人食欲。
“食物紧缺的时候可以吃”,老法师说,“至于味道怎么样,那就是仁者见仁、智者见智了。”
老法师的话使我的好奇心加重了,一定要出去尝尝这满地蜜蜡颜色的雪脂。
“你不能出去,少主,外面风险太大,你是布达拉宫少主,不能去冒这个风险!”管家极力阻拦。
从出生到现在,我没有出过这个宏大的宫殿半步,堂兄妹、表兄妹们亦是如此,我们在这片宫殿群里出生、学习、训练、成长,等着成人礼那一天的到来。
-------
肚子越来越饿,我这才意识到饿魔的力量如此之大,今天晚上只吃了一包泡面,而且是小份量的,包装上的牛肉仅供参考,我找了半天,也没有能够在这碗泡面里找到一小颗牛肉粒。
这个世界,能源危机叠加着百年大旱,像多米诺骨牌被推倒,引发了系列连锁反应,经济危机、超级通胀、粮食危机接踵而来。
不瞒您说,我已经一个月没有吃一口水果了,平日用复合维生素片维持身体对维生素的最低需求。一切都在涨价,每天都在涨价,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,还能不能买得起复合维生素片?
世界范围的战争阴影愈来愈加浓厚,强者加倍掠夺有限的资源,弱者为生存奋力反抗,大部分人思考的,都是如何在这种大动荡之中独善其身?
--------
堂哥梅里多吉、堂妹梅里金珠的到来,让坐在窗边发呆的我,精神为之一振。
“梅里加布,我知道你想出去”,多吉说道,“但那是不被允许的,只能等举行了成人礼之后。”
多吉比我年长一岁,明年夏天就是他的成人礼了,而我出生在冬季,还要等两年半时间。
“度日如年啊!”我发愁地感叹道。
“要那么说,我可比你还惨。”金珠哭丧着脸,我知道她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的。或许作为女孩子,她想出去的欲望并没有那么强烈,我还记得她曾经说过:“这里挺好的呀,有阿妈、阿爸、有你们,还有朵乌,出去干嘛?外面有怪兽。”(朵乌是她的宝贝小母马)
瞧,姑娘们的快乐多简单!
-------
食物越来越少,食物的产出和供应,开始赶不上被消耗的速度。天然食材极其珍贵,它们被稀释之后用来制造复合食物,100克鸡肉可以制造出1公斤的人工鸡肉。然而随着时间推移,能维持住这样的比例也越来越艰难了。记得许多年前,我们曾经抨击商家关于一只鳖生产一吨鳖精的虚假营销,想不到,这竟然渐渐地成为了现实。
打着创新名号,奇葩发明层出不穷。有人竟然发明了一种喝西北风的口衔:这是一个铜元大小、如同过滤器般的装置,塞在人的嘴唇和牙齿之间。口衔里装的调味成分能使西北风变成各种各样美味佳肴的味道,譬如宫保鸡丁、麻婆豆腐、鱼香肉丝、北京烤鸭、德州扒鸡、烤羊排、佛跳墙、熘黄鳝、汆三样……等等,等等。那些味道模仿着曾经令我们大快朵颐的经典菜肴,有酸甜有苦辣,有清欢有重口,来自东西南北和各大菜系,真是应有尽有,他们的广告语就是:“让喝西北风,也喝得有滋有味!”
但我们的咀嚼功能、消化系统却在退化,可以预见在未来,靠低端生存方式延续生命的群体,他们身体构造的演变或将来得更快,具体演变成什么样子,将由个体选择的生活方式而决定。不甘心躺平的,或许会演变为一个具有进攻性的分支,以适应狭窄的生存空间,同时时刻准备着进行分化和蜕变;就地躺平的大部分,当他们的生命被耗尽后,剩下的唯一价值,可能就是成为培育天然食材的肥料。
--------
“出事了,出事了,朵乌失踪了!”金珠的小母马朵乌,一夜之间,销声匿迹。
“一定是被怪兽吃了!”
“可是朵乌从来也不会到外面去的,难道,难道……怪兽已经潜进布达拉宫了?”
“天哪,太可怕了,这可怎么办,怎么办?难道我们只能坐以待毙?”
各种猜测和恐慌情绪在布达拉宫里蔓延开来,毕竟,这是一匹活生生的马,不是小狗小猫小兔子,掉进哪个坑里池里就找不到了。如果朵乌是被怪兽掳走,说明安防系统有漏洞,宫里已经不安全了。如果朵乌是被怪兽就地吃掉了,说明怪兽已经潜藏在宫里,这是令人更加恐惧的推测。这怪兽到底长什么样子?是一只还是一群?它(们)会不会已经幻化成人形,使我们无法用肉眼辨认?……无论哪一种猜测,都使人毛骨悚然,脊背发凉。
全部人被动员起来,搜查布达拉宫的每一个角落,寻找母马有可能遗留下来的皮毛、骨头或者血迹。
然而,地毯式的搜查,没有得到一点有价值的线索。
-------
我决定跟随人们练习一种叫“幽闭内循环”的气功,为此我付出了一大笔培训费,这是我所剩不多积蓄中的50%。写作根本无法获得让人赖以生存下去的收入,既然不能开源,那就只能节流了。越来越多人开始参与练习这种内功,原因只有一个:为了以最小的消耗活得更久。
所谓“幽闭内循环”,源自于道家的内修理论,将自己的身体打造成一个与外界隔绝的闭环,能量消耗降到最低极致。此功一来使人的能量需求变得极少,二来使人体内干净通透,可以避免大部分由于低质量能量摄入带来的疾病。这是应对能源危机世界的一个不得已、却也是最好的办法。
是的,我们都在等待,等待着改变的到来,要么重生,要么毁灭。或者是毁灭后的重生,也未必不可能。不管来的是什么,我们总要怀着希望等待,宇宙运行的内在规律,肯定会给我们一个答案的。
我们能做的,就是等待自己的命运被宣判。
---------
自从朵乌失踪后,金珠失去了她格桑花般明媚的笑容,每天被忧伤笼罩着。
“我们到宫外去找找吧!”金珠哀求着,“也许朵乌就在附近迷路了。”
多吉坚决反对,理由很明确,还有一年不到就是他成人礼的日子,绝对不会现在冒险出宫去。
而我不一样。我长大之后是一定要娶金珠的,这个想法已经在心里复述了无数遍,她要做的事,就是我要做的事。
---------
在闭环的意念空间里,我找到了宁静,这种宁静来自于虚无。
没有任何外在因素打扰,意念空间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。它没有边界,但似乎又有边界。老师说,当我的内在意念越修炼越强大,虚无空间会相应拓展,意味着所谓的边界,也会越来越广大,甚至可以囊括天地宇宙,它没有极限。
这正是修炼这种“幽闭内循环”功的魅力所在。当我们在现实中无法获得拓展空间,转而向内在拓展意念,我们的性灵提升到另外一个更高的维度。突破了天花板之后,我们会发现,外面还有一个更加广袤的宇宙那是全新的概念,全新的空间。未知的能量,有不可估量的潜力!
那时,我们就不必在这个局限的存量空间里,为了所剩不多的资源互相残杀争斗。
从三维人走向四维、五维……甚至九维、十维……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,不在沉默中突破,就在沉默中消亡。与其等着命运被宣判,还不如逼着自己突破。
----------
这也是为什么我决定要和金珠一起,去宫外寻找她失踪的小母马朵乌。
“哐啷”一声巨响,高大的落地窗被撞开了一个缺口,玻璃碎片四射,在高原的阳光下斑斓而刺眼。这是我和金珠架着狗拉雪橇,冲出了布达拉宫的大窗。
雪橇在黄油般的雪脂地上滑行,速度很快,天空灼热地亮着,紫外线刺眼。我想用手指抠一坨雪脂尝尝它是什么味道,可是雪橇的滑行速度太快了,使我不敢分心轻举妄动。

“他们会不会追上来把我们抓回去?”金珠担心地问。
“不会,他们追不上”,我安慰她说,“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什么?”金珠担心极了。
“算了,当我没说。我想他们是万万追不上的,雪橇速度很快!”本来我想说,除非大法师插手,他当然会用魔法追上我们。想想还是不要去假设,也许他并不想多管闲事,或者,我们的决定其实正他下怀呢?
山路的坡度变得越来越平坦,雪橇的速度也越来越慢,最后停在了一处盛景之地。
这是雪山下的一处云泉奇境。云是温泉上方凝聚的氤氲水汽,草甸上亮晶晶的,仿佛每棵草尖尖上,都挂着一颗小小的、晶莹的露珠。雪脂的颜色变得非常之淡,接近乳白,如果说之前我们是在黄油上滑行,那么现在就像走在奶油泡沫中一样,温暖,醇香,充满了安全感,对食物缺失的危机感荡然无存。

树木很大,不高不矮,树冠浓密如华盖,长发一般的气根垂坠到云泉里,吸收着大自然的养分。我可以感觉到那些充盈着养分的流质,顺着气根向上蔓延,滋润着巨大而浓密的树冠。在这里,有的是丰富、肥沃、充足、滋养,而没有缺失、匮乏、贫瘠和不足。我们在母亲子宫里所感受到的,正是类似的温养和安心。
“根本就没有什么危险和怪兽”,我喃喃自语道,“他们早就应该到宫外来看看!”
“就算找不到朵乌,我们这一趟冒险也是值得的”,我对金珠说,“让我们发现了新大陆!”
金珠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高兴起来。
--------
我很饿,在幽闭内循环状态下,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摄入食物,只喝了一些水。
“你的体内越来越干净了”,老师说。
可我觉得自己很虚弱,连话都不想说。
“虚弱是暂时的”,老师鼓励道,“是修炼的必经阶段。都是要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。”
我咽了一下口水。想起老师说口水是宝贵的药,人体的自来药,千万不能吐掉。咽了口水之后我感觉更饿了,因为口水里有消化酶。
意念与饥饿在我的内在里搏斗。也许应该停一下,暂时歇一歇,补充一点能量,而不能急于求成。企图一日千里,那样很有可能会演变成破坏性实验,得不偿失。
西边又在打仗了,听说非洲有人用泥土做饼充饥,真是作孽。我宁可喝西北风,也不要吃泥浆做的饼。一想起那句广告语- “让喝西北风,也喝得有滋有味”,我不由得狠狠地“呸”了一声,以前有人卖空气赚钱,我们还不敢相信,现在还不是成了事实?
--------
我决定和金珠回到布达拉宫去,把发现新大陆的好事告诉他们。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,这么肥沃的地方,必须要恩泽到宫里的每一个人。可是,怎么证明我们说的是真的呢?
“挖一块带着青草和露珠的雪脂回去吧”,金珠说。
我开始动手挖雪脂,一个人影出现在我面前。他揭开面纱罩,正是布达拉宫的大法师。
“大法师,快带我们回去吧,把好消息告诉大家!”我兴奋地说,希望大法师可以迅速把我们送回宫里,就用不着跋涉了。
“少主,我来这里,是想告诉你真相。”
“真相,什么真相?”我惊讶。
“做选择的时间到了”,大法师说,“您必须做出决定。揭示真相也是一件令我痛苦的事情,但已经没有多余时间了。”大法师倏地扯下了时空帷幔,呈现在我眼前的,竟然是一群骨瘦如柴、围着打坐的人,他们苍白失血的表情如同老僧入定,有人坐不稳,直接一头倒下,晕了过去。
“生命正在消退,迟早所有人都会像焰火过后的灰烬,随风消散,这些日子越来越近了。”大法师指着倾倒在地上的尸体,“而这些肉身,连当肥料都已经不够格。”
一霎那间我根本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,心爱的女孩金珠、从小相伴成长的朋友、尊贵的父亲母亲、庄严瑰丽受到万人景仰的宫殿、以及布满雪脂的肥沃土地……它们只是存在于我意向空间里的物体。
我不停回忆、追溯,是谁带我走进现在这个地方?
“小母马朵乌是怎么回事?”我想起来了,最初一切发生的引线,在于小母马朵乌的失踪。
“它只是一个小木马而已,为了带你到这个点而创造的小木马”,大法师说。
那么需要我做的决定又是什么呢?
“如果您不想等到像他们这样自然消亡,就需要在这一天到来之前,将全部意识转移到上维空间,这样才能保证记忆的完整,保证上升到上维空间后的完整性和连续性。”大法师指着地上那些耗尽了生命的尸体说。
这听起来不像选择题,更像必选题。当然我也可以选择留在现实里,等待自然消亡。
-------
公园里,长凳上,老人安静地坐着。他眼睛里没有光,事实上,他是半眯着眼的。老人微侧着头,我猜他是在努力倾听小鸟的叫声。有些风吹过,轻轻的,天并不太冷,初夏来到了。
许久,老人缓缓站起身来,推起放在一旁的轮椅走了,轮椅上放着他今天买来的菜,有青菜、豆腐,还有一把小葱。
然后我发现这是一座墓地,老人刚才坐过的椅子附近,墓碑上写着“梅里金珠”。
【云端原创】
(图片来自网络,仅供参考)